我不同意,你接着说。

月亮不开口(唐昊/方锐)

唐昊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


万籁俱寂的夜里,只剩下凛冽朔风与他的呼吸混在一起。刚刚跑完十几圈出了一身热汗,浑身滚烫,风吹来也丝毫不觉得冻。

他念初中时是校篮球队主力,每天晨跑夜跑几公里,风雨无阻,练就一身亮闪闪的腱子肉。后来误打误撞当了电竞宅男,这个习惯倒是一路保留了下来。运动有助于保持良好的体能和集中力,也有助于排解重大赛事前的压力,抑或重大失利后的烦闷。

比方说被0:10横扫的今天。

小操场处于半闲置状态,路边杂草丛生,夜里孤零零亮着两盏路灯,昏黄幽暗,没有其他人。唐昊的耳机里热火朝天地放着饶舌乐,伴着激烈的节奏喷薄而出的英文歌词快过格林机枪。他一句也没听明白,除了背景音里时不时蹦出来的一句F*ck all y'all,来来回回,掷地有声。

胸腔里一股躁郁,拧成一团无处宣泄。

去他妈的。他想,一场比赛而已,下次赢回来就是了。


他沿着跑道慢慢走,托着颈椎拉伸时,下意识地往上空看了一眼。今夜云层稀薄,稀稀拉拉的群星中有一颗格外明亮,高悬在东南天穹,凝神细看可以清楚地看到闪烁。

唐昊地理没及格过,叫不出来星星的名字。大概方锐会知道吧。他的思绪莫名又自然地飘忽过去。

上个赛季的秋天据说有月食,方锐不睡觉守着看。唐昊半夜醒过来,见他裹着棉被在窗边缩成一团,目光茫茫然望向天外,保持这个姿势不知道多久。听到动静才转过头来,对着迷迷糊糊的唐昊笑。他说唐队,我夜观天象,今年冠军准是呼啸。

不知道今年方锐有没有再夜观天象预测兴欣问鼎。不过也无所谓,唐昊想,反正他也看不准。

方锐离队半年,他开始频繁地想到他。倒也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下意识地、习惯性地联想过去。像是雨水渗入泥土,无声无息,汇聚成流。很多细枝末节的印象也在分开之后变得更加清晰。

从前他总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这段关系被时间和距离冲洗掉了一层沙,反倒露出更真实的面貌来。


他一路走回宾馆,结果在楼下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起先是一点红色的星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再走近一些,弓着背靠在栏杆上的人形才渐渐浮现。等他看清楚站在那里的是谁,脚步立刻顿住了。刚刚才平息下去的心率在一瞬间又回到峰值,后背被风吹得半干的汗却更冷了几分。

方锐朝这边望过来,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他伸出五个指头冲他晃了晃,食指和中指间还夹着支烟。

“愣着干嘛,输傻了?”

一个输字刺痛了唐昊。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磨了磨后槽牙,凶狠地瞪了他一眼。等走到他面前,目光上上下下转了一圈,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却又变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电竞圈的老一辈选手大多烟不离手,到了唐昊这一辈新人,普遍讲究积极锻炼健康作息,沾烟的反倒是少数派。方锐虽然浑身上下透着股老鸟气质,但据他所知,也没有抽烟的习惯。在呼啸的时候他身上的味道总是清清爽爽,青瓜味的洗发露,薄荷味的洗衣液,草莓味的牙膏,非常好闻。

方锐耸肩:“偶尔抽一支,没瘾。”

他盯着他看。南方的寒冬湿冷刺骨,每个人都裹着厚重的羊毛衫和羽绒服,唐昊短袖T恤外披着一件薄卫衣,拉链还大敞着,显得格外扎眼。方锐的目光由腹部一路游移到他的锁骨,吹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口哨。唐昊几乎立刻感到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伙子火气真好,你也不怕感冒?”他把烟凑到唇边吸了一口,云缭雾绕之中,看不清楚神情。

唐昊突然有些恼火。方锐总是这样,态度在轻佻和疏离之间进退自如,无法捕捉。跟他打交道就像竞技场里被拖入猥琐流的节奏一样,招招掣肘,卡在最难受的地方。


他们一起在呼啸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方锐处境难捱,唐昊则情绪暴躁。半决赛被轮回收拾得溃不成军,随即牵连了整个夏天训练的状态。他跟方锐的配合越发磕磕绊绊,丝毫没有默契可言,连带队伍全员不知所措。

某次分组对抗赛之后,他鼠标往桌上一摔,径自走出门去。走了两步又回头去看方锐,只见他低着头,正把他丢开的鼠标拿回来放好,那双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有没有,充斥着罕见的烦躁和疲惫。

觉察到他的视线,方锐抬起头来,很敷衍地笑了笑。

“大家休息十分钟吧。”唐昊听到他说。周围的队员如蒙大赦,从低气压中心四散而逃。

他突然觉得心里梗得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面对方锐总是带着一股不知名的焦灼。张嘴说不出正确的话,目光落不到正确的地方。想要挑衅,想要争执,想要撕裂,想逼迫他回应一些他都讲不清楚的问题,偶尔还想把他堵在角落,做一些可能会挨揍的事。

也只是“可能”而已。

唐昊不是那么确信,方锐有时候凝望他的眼神深不见底,仿佛深海之中烈火燃烧。每当他急切地想要确认,他却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曾存在,剩他一个人陷入恼怒,挫败感更甚。

他们在呼啸的训练室里肩并肩坐着,手肘之间的距离不过十公分,却好像隔着千重山万重水。

那时候有太多的问题亟待解决,太多胜利等待争取,谁也没有余暇去分辨和捉摸那点夏日幻觉一样的悸动。


方锐自顾自地吞云吐雾,手臂放下又抬起,半道却被截住了。

唐昊捏住他的手腕扭向自己,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叼住滤嘴深吸了一口。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眼睛却还死死盯着方锐的脸,凶神恶煞,在他带点呆滞的讶异神色中汲取莫名的满足感。

“咳咳咳咳咳!”帅不过三秒,他呛得差点背过气,烟喷了方锐一脸。方锐十分艰难地憋着笑,空着的那只手却还是绕过他的背,安抚似的拍着。


“卧槽!”


赵禹哲目瞪口呆地杵在拐角处,下巴快要掉到地上。他出去吃个宵夜的功夫,回来就见队长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前副队拉拉扯扯,那个姿势那个氛围那个腻死人的目光交聚,无论如何也没法被误解为真人PK。

唐昊要杀人的眼神扫过来之前,他已经双手高举自发自觉地后撤:“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这还他妈怎么继续。唐昊腹诽,满腔怨气。

气氛一旦被打破,人就像从魔咒中清醒过来。方锐掐了烟,去便利店买了两罐热咖啡,那一晚两个人就坐在楼梯口,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天。走之前方锐拍了拍唐昊的肩,说革命尚未成功,还要继续努力啊唐大队长。

这半年他们各自挨着各自的阵痛期。转型的方锐已经跌摸爬滚探出一条路来,转型的呼啸却还像无头苍蝇一样,撞墙撞得惨不忍睹。

唐昊收拢手指,捏皱了手里的易拉罐。他哼了一声,说你等着瞧。


兴欣华丽丽的横扫战绩和方锐最大优势一挑三无疑成了这一轮最大亮点,再加上他跟呼啸恩恩怨怨的话题性,第二天一早就占据了各大报刊电竞版头条。从去年夏天就没消停过的非议和奚落更是铺天盖地,数不清的难听话兜头兜脸扑过来。

唐昊冷笑,随手把报纸一撂。赛后第二天是休息日,训练室里空无一人,他打开一个个文档和录像文件,艰难地研究着他并不擅长的战术。

呼啸太需要一场够分量的胜利来证明自己。可是换了一批新血的队伍至今无法成型,配合上的缺陷在半个赛季的摸底之后暴露得明明白白,伤口撕裂到最大。继兴欣之后又大比分输给微草,几周之后,他们甚至爆冷败给了一支下游战队。

唐昊第一次陷入茫然无措。他仿佛又回到了百花的板凳席上,孤立无援,四面楚歌,周围高墙林立密不透风,任他撞得头破血流,依旧纹丝不动。

那时候他只是一个人,现在他却扛着一支队。

输输输输输。

他脸色铁青地走过去列队。主场比赛观众席却空空荡荡,满场排山倒海欢呼的声势倒像是穿越到了轮回的场馆。他甚至看到身穿呼啸颜色的观众满脸讥诮地在为对手喝彩,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他们的痛心和不满。

他们在主场吃到了本赛季第二个零蛋。

在他率领下的新呼啸像是暴雨狂澜中的一叶小舟,突破过史上最好的季后赛成绩,却也接二连三遭遇了几年来都没有过的不堪败绩。


那天晚上他绕着无人的体育场走了很久,思考着,沉默着。他捏着因为比赛而长时间紧绷的肩膀,想起那个晚上,方锐的手掌覆盖在那里的温度。

他没有犹豫太久就给他拨了电话。

“喂?”方锐清亮亮的声音在那边响起来,嘴里咔嚓咔嚓的,似乎在嚼薯片。

唐昊想说你跟我说说话。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今年会有月食吗?”

方锐噗嗤笑了一声,回答却很认真:“下半年才有。不过下个月会有流星雨,你要看吗?”

“……哦。”

他在没营养的问答里渐渐放松下来。方锐没有问他为什么打这通电话,就像唐昊也从没问过他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呼啸下榻的宾馆楼下一样。

最后唐昊说:“反正下一场呼啸一定会赢。”这句话他今年说过无数次,也被打脸过无数次,论坛上甚至有黑子做过锦集。但他还是固执地说着,毫不动摇地坚信着。


挂掉电话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自己想说的其实不止这个。他跟方锐似乎不仅在场上对不上节奏,在场下也永远卡不准拍。

月食的那个夜晚,他睡得迷迷瞪瞪,以至于后面发生的事都像做梦。他记得自己半夜爬到方锐床上,凑过去跟着看窗外,天空中云雾缭绕,楼下栽的广玉兰枝枝蔓蔓挡了大半视野,根本什么也看不到。他一脸困惑,转过头去看方锐,正迎上他盛着满满当当笑意的双眸,亲昵愉快得像在看什么动物幼崽。

他伸手捧住他右边脸,大拇指摸了摸,喉咙里带着笑:“你用的什么枕套,怎么睡得满脸印子啊?”

冰凉的指腹擦过唐昊的颧骨。他着了魔一样盯着他看。月光给他身体一侧蒙上了一层柔焦,另外半边则浸在黑暗里,睫毛低垂,卷出一片细密的阴影。

那一刻他们挨得太近了。某种一直以来心照不宣回避着的东西,在月光之下无处遁形,昭然若揭。

他几乎就要吻他。

可是方锐在这时松开了手,移开视线。他望了一眼窗外,又露出他惯常的不大正经的笑,说唐队,我夜观天象,今年的冠军准是呼啸。

月光的魔力消失了。

唐昊撤回前倾的身体,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瞪了他一眼,说,废话。


就在连自家粉丝都心灰意懒的时候,呼啸却出人意料地在主场8:2击败蓝雨。这一场久违的对豪强的狙击,终于给风雨飘摇的呼啸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他们在这场比赛里首次祭出人盯人的打法,杀了蓝雨一个措手不及。打不出战术,索性不要战术,聚不拢阵型,索性冲散对手的阵型,像打篮球似的把人一个个撕出来,再用他们最擅长的方式暴力碾压过去。

这也未必是长久之计,却已经是唐昊现阶段能想出来的最好办法。


那天晚上他回到宿舍,收到了方锐发过来的消息:“恭喜。”

过了一会儿又来一条:“还真像你们的风格啊。”

唐昊琢磨出来他话里话外的揶揄,哼了一声。

“下次就轮到你们了。”

“哟呵,才赢一场就这么嚣张?行,洗干净等着,过两个月就回来收拾你。”

“来啊,谁怕谁。”


唐昊把手机丢到了一旁,摊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

他其实还想说方锐我喜欢你。

——咱们在一起吧。


有时候他难免怀疑他跟方锐是不是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只能一直这样兜兜转转,说不到正题。可是这样的动摇也只不过维持一秒。唐昊从来都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命中注定或者理所应当的事,他想要什么就会拼命伸手去拿,拿不到是他自己不够本事。错过一个机会永远都会有下一个,输掉一场比赛也要斗志高昂地迎接下一场。

他打开电脑,开始专心研究下一场的对手301度。


反正来日方长。


THE END




*标题来自李克勤《月半小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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