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KARU

1、

方锐是个emoji和表情包的集大成者。

微博微信荣耀消息，什么都好，有表情可以代替的地方绝不用文字，哪怕正儿八经地群发通知下个礼拜体检，也要加个小黄脸，代表他发信息时的关切。

变天了。后面跟着一个惆怅叹息的表情，也不知道是表达委屈还是卖萌。

赵禹哲大气也不敢出。唐昊盯着他推过去的手机一分半钟了，一句话也没说。他也不敢把手机收回来，只好低头默默啃鸡翅。

唐昊的第一个反应是方锐真他妈幼稚。

鬼王副本第一个被杀出局，他整个人憋屈得要死，一口气梗在胸腔顺不出来。从半决赛被轮回掀翻开始就积郁了一整个夏天的烦躁感，被副本活动推到沸点。看到方锐那条微博，气不打一处来。

他和方锐是有些不对付。战术上风格上南辕北辙，一整年下来只见磨不见合。但唐昊向来对事不对人，他觉得方锐也是。哪怕闹得不欢而散，第二天方锐还是会若无其事地给他带早餐，发信息问他要不要冰淇淋，店庆买一赠一。

鬼王副本他打得很火大，也知道方锐不痛快。可他也没觉得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直到宵夜吃着吃着赵禹哲“啊”了一声，然后把手机推过来，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看。

唐昊觉得那个惆怅的表情碍眼极了。让他想起这段时间的方锐，嘴上还是不正经地嘻嘻哈哈，眼睛里的笑意却越来越少。

跟他争执的时候也越来越少。虽然方锐以前也从来不在人前挑战他的权威，但私底下嘴皮子可利索得不得了，常常噎得唐昊额头冒触角。

而最近总是说着说着就忽然闭了嘴，等片刻尴尬的沉默之后，转过头来问唐昊要不要喝可乐，脸上挂着一个无所谓的微笑。

“方哥这是什么意思？”赵禹哲皱着脸嘀咕道，他今晚当着全队的面跟方锐顶了几句，这时候有点心虚又有点不服气，“别是要走吧，这么小气……”

“想走就让他走。”唐昊拧着眉沉声说。仰头灌了一大口汽水。

喉咙里冰成一片。

2、

方锐走向经理办公室的时候，正好看到唐昊从里面出来。

他一下子有点恍惚。一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室内冷气开很足，阳光却很毒辣，照得走廊的墙壁白得晃眼。唐昊从经理办公室领了队服，随手就套上了。

他个子高，脊背笔挺，套上黑色立领卫衣，跟个少年模特似的。再往上是一张眉目冷淡的脸，五官线条锋利，轮廓却还藏着一点稚气。黑色发带束着一头又粗又硬的碎发，锐气逼人地四处乱翘。整个人看起来桀骜不驯，又生气勃勃的。

方锐忘了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好像赞了句小唐队长这身挺精神，比百花队服好看多了。唐昊瞟了他一眼，说你跟孙哲平说去。

呼啸的队服在第三赛季改过一次版。林敬言亲自选的款式和设计，他的品位在宅男遍地的电竞圈出了名的好，大面积的黑色面料衬上金色刺绣Logo，细节精致，学院派典雅里又透出几分低调的嚣张霸道，跟当家王牌唐三打的气质颇为相合。方锐第一次领到队服的时候，臭美地在试衣镜前欣赏了半天。

“老林老林，”他左扭扭右晃晃，摆出各种pose，“我纵观全联盟，觉得就属咱们的队服最帅气。”

“嗯，将来有别的战队来挖你，方锐大大可别忘了这一点。”

那是第五赛季前，他们整个夏休期都留在队里，没日没夜地训练，没日没夜地畅想未来。最佳新人，最佳搭档，MVP，季后赛，总决赛，总冠军。梦想永远不怕做得太大。

方锐对着镜子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在下巴前比了个V，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那当然，穿上了就没想脱下来。”

“唐队。”

擦肩而过的时候方锐照例打了个招呼，嘴角上扬，眼神清明，看不出来什么异常情绪。

唐昊抿着嘴，目光有些尖锐。

后来方锐也不记得跟经理谈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不断地点头，说好的，没关系，我明白的。机械地重复，笑得下颌有点僵。经理的窗台上有个小笼子，五年来换了不知几只仓鼠，方锐一开始还给起名字，日子久了就搞不清楚了。他放空的时候就盯着那边，小东西不知疲倦地奔跑，日复一日。

出门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他对着窗玻璃叹了口气，罕见地有些怅惘起来。

“方锐。”

他回过头，发现唐昊坐在楼梯上等他。他坐在比较高的台阶，两条大长腿随意地岔着，瞳孔里头映着夕阳。

方锐下意识地想，这家伙是不是比一年前又长高了？他年纪小，换方水土个子就能窜一窜，就像自己当年一样。

正愣神，那边扬手抛了个什么过来。接住的时候手心冰冰凉凉，是一罐可乐。

“我们去吃饭。”唐昊说。

3、

唐昊要请客，方锐也不跟他客气。菜单都不用看，坐下就一气儿点了。

“先来一碟酥肉一碟盐水鹅，两碗鸭血粉丝汤，汤包和蟹粉小笼包各要一笼，再来一碗赤小豆汤圆……等等，我还是要糖芋苗吧！哎，唐昊你吃不吃汤圆？”拿不定主意了才转过头来问他，目光闪闪，一脸期待。

唐昊翻了个白眼。“两个都要。”他跟服务员说。

方锐吃东西闲不住，一会儿戳戳陶瓷碗上的花纹，一会儿把吸管打个结。糖芋苗上来了还没来得及吃，先惦记着把勺伸到唐昊碗里舀了两个汤圆。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心照不宣地避开最敏感的那个话题。吃到一半跑来了两个女粉丝，探头探脑了大半天，鼓足勇气问是唐队方副吗，能不能给签个名？激动得满脸通红。

唐昊先签，“呼啸战队唐昊”六个大字他已经练得有模有样。方锐接过来歪着脑袋看了半天，在下面签上了“方锐”。

一个签得一板一眼，遒劲有力。一个签得游龙舞凤，飘逸无比。简直不是一个画风。

唐昊脸有点黑。

大约是看出气氛不大对，两个小姑娘拿到签名就匆忙道谢，走之前往唐昊那边投去不安的一瞥。方锐看见了，大为不满。

“你看看你看看，都把人家小粉丝吓着了。”方锐伸手去捏唐昊板着的脸，被他一个格挡挥开，“当队长的人了，破脾气改一改，别什么都写在脸上。”

“我就这样。”唐昊不以为然。顿了顿，突然说，“你早想好要走了吧？”

方锐愣了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别告诉我你没考虑过。”

他低下头用调羹戳他碗里的桂花，翘着嘴角，又挂上了那个无所谓似的微笑。

唐昊心头那股躁郁又起来了。这是方锐脸上出现过的他最讨厌的表情。比那个每次猥琐完，让人想揍他一顿的无耻兮兮的笑脸还要让他不舒服。

4、

方锐这个人，唐昊刚进训练营的时候就知道。

他玩流氓，对同职业的王者难免要多关注一点。那一年呼啸引进了盗贼鬼迷神疑，跟唐三打默契非常，俱乐部顺势炒起的“犯罪组合”概念一炮而红。论坛的流氓版块上，铺天盖地是他们的海报，林敬言的唐三打亮出凶狠的钢爪，将一个笑得不怀好意的盗贼护在身后，正是方锐的脸。

但他特别留意到方锐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实在是这个人性格太跳，活泼到没脸没皮的程度，跟谁都自来熟。五期刚出道的一个新人，见了孙哲平都敢上来撩一撩。

张佳乐跟林敬言私交好，有一回打完比赛就约着吃饭。邹远那会儿是训练营重点培养对象，孙哲平觉得他胆子太小，让他出去多跟职业选手打打交道。唐昊是他室友，又练的流氓，就被顺带捎上了。

结果方锐一看就乐了，左手拍拍唐昊右手拍拍邹远，一脸的故作惊讶：“乐哥，这俩你们亲生的吧？这个随爹，这个随妈。”

邹远那时候从打法到打扮都在悄悄模仿张佳乐，听了这话脸涨得通红。张佳乐张牙舞爪地扑上去作势要揍他，被林敬言笑眯眯地拦在面前。

唐昊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

方锐眼尖，那头跟张佳乐鸡飞狗跳地闹完，转悠着又凑过来撩唐昊：“小唐是吧？流氓啊？回头咱们交流交流哈。”

本来以为就是句场面话，结果那天半夜快训练完的时候他还真的接到了鬼迷神疑的好友邀请。

“小同志很生猛啊！”三局竞技场过后，方锐在耳机里那头感叹道。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清亮亮的带着笑意，配合那张春风十里的脸，一副灿烂纯良的模样——如果不是屏幕上鬼迷神疑阴恻恻地虐了德里罗三把，还在他尸体边上蹦蹦跳跳的话。

唐昊决定他跟猥琐流不共戴天。

不过那之后，他们倒是也再没什么交集。

那顿饭过后不久，孙哲平突然手伤退役，百花迎来一场猝不及防的大地震。张佳乐拼得史无前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沉重。唐昊发了狠训练，青训营榜单上的成绩一骑绝尘。

方锐那边倒是顺风顺水，猥琐流大师的名号愈发响亮。唐昊偶尔会看到他出席记者发布会，一本正经地满嘴跑火车，玩世不恭的模样。

再然后，第八赛季，以下克上。

从赛台上下来的时候路过了呼啸的席位，唐昊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正好迎上方锐望过来的目光，一脸阴郁，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态。

唐昊捏了捏拳头，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这是属于他的夜晚，没有什么可以给他带来哪怕一丝阴霾。

5、

七月的南京说变天就变天。结完账出门，刚刚还万里无云，这会儿已经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至。

两个人只好跟老板借伞。老板倒是很殷勤，奈何雨天借伞的人太多，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把他七岁闺女的儿童伞，上面画着粉红色的一只小猪。

“呃……两位凑合一下？”

唐昊一头黑线，方锐倒是喜滋滋地接过来：“哈哈哈，好好好。回头让唐昊给你送回来啊。”这家店开得离呼啸不远，全队上下都是熟客。

唐昊比方锐高半头，理所当然由他撑伞。结果方锐两手闲着嘴皮子不闲着，一会儿嫌他伞太偏淋着他了，一会儿又指挥他逆着风向举别让雨飘进来。

“闭嘴！”唐昊忍无可忍，胳膊一伸揽着方锐的肩，把他整个人往怀里一带。方锐没防着他这一手，还真就哑火不出声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伞骨往后脖子灌，冷风瑟瑟里，只有彼此的体温是滚烫的。唐昊别过头去，神色有点不自在。

疾风骤雨里，一把儿童伞的作用也就是聊胜于无。最后两个人还是放弃撑伞，冒着大雨一路跑回俱乐部，浑身浇了个湿透。宿舍在四楼，侧门进去没有电梯，于是走的安全通道。

“哎呀，吹坏了。回头小玲该哭了，你记得赔她一把我们的周边伞啊。”风太大，伞骨被吹折了一根，方锐打量着，有些遗憾地说。小玲是饭馆老板的女儿，跟方锐关系尤其好，“送鬼迷哈，她不喜欢唐三打。”小姑娘觉得流氓的爪子怪吓人。

唐昊哦了一声。听出他语气里的沾沾自喜，有点无语。不知道他在得意个什么劲。

一前一后地走着，快到的时候，唐昊突然停住了。方锐有些疑惑地看过去，四楼的感应灯坏了，楼道里一片黑暗，视线模糊，看不大清他的表情。

“想好去哪里了没有？”唐昊问。

“哪有那么快。”方锐耸肩，“不过这你就不用操心了。看微博没？哥可是很有市场的。好多战队都对我有意呢。”

“霸图？”唐昊回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明明就两个字，硬是听出一股酸味来。

方锐忽然笑了，仰头望回去：“唐昊，你别老胡思乱想成不成。”

没完没了的试探周旋，难以捉摸的微妙暧昧。有时候只是一念之差，要么隔山隔水永远都捅不破那层窗纸，要么一个火星落地，立时烧成火海。

不知道谁先伸的手，反正反应过来的时候，方锐已经被唐昊推墙上了。

六厘米的身高差，不算多也不算少，正好是低头就可以亲吻的距离。唐昊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做了。赤豆的甜味和桂花的香味混到了一处，唇齿交缠间像赌着口气似的，谁也不肯示弱。直到透不过气来才不情不愿地分开。

四目相对，最终还是方锐先红了脸：“……耍流氓啊唐队？”

唐昊嘁了一声：“我本来就是流氓。”

转会运作没有那么快。要选战队，谈待遇，签合同。说不定还要搞个内部欢送会。再然后才是真正的离开，告别这个他打拼五年，曾经以为会一直打到退役的地方。

方锐还不知前途茫茫在何处，唐昊也要扛着队伍摸索着闯出一条自己的路。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就是扬镳分路的前夜了。

耳畔是雷声轰鸣，眼前是漆黑雨夜。

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在黑暗里紧紧拥抱。

THE END